紅色筆電

在異鄉的小家庭，週遭沒有親戚可幫忙，老公白天要上班，幾乎都是自己帶孩子。

這樣的媽媽，稱為孤育媽媽。

是七年前的我。

老二出生後的隔ㄧ年，開始上班，白天是保育園老師幫忙帶孩子。

但是晚上就是職業婦女最累的時候，在老公下班前，沒有人會幫忙，得自己分兩趟接孩子們。

不管颳風下雨或是下雪，都得自己騎著腳踏車去接孩子。

當然，也可以請左鄰右舍幫忙一下，但是我從小就是很難開口請人幫忙的個性，那種開口的壓力比接送孩子的壓力還大。

我又多禮，別人幫我接ㄧ次，我可能又要買東西送人，然後又是ㄧ連串的客套話，沒完沒了，不如自己做就好。

也許是過得太辛苦，看到別人來安慰我說，「拍拍，我懂，我了解全職家庭主婦很辛苦，因為我也是」，

心裡就會冒出一把火，因為她們明明就有阿公阿嬤幫帶呀。

三年前，我為兒子寫了一篇同樣標題的文章，上了痞客邦首頁(那些文章都鎖起來了，已經找不到了)。

為了紀念新開的部落格，我想寫寫關於女兒的事情。

以前為兒子寫過幾百篇的育兒文章，卻連ㄧ篇都沒幫女兒記錄過。

親愛的紅茶，

不是我偏心，是我太過愛妳了，發生了那一件事情後，我無法正視妳，無法認同自己是ㄧ個好媽媽，每當看到妳，真的好愧疚。

紅茶ㄧ歲三個月大時，就開始上保育園了。

同一個時期，我也開始了新工作，非正職的工作。

剛開始工作的第一個月，我非常不安，畢竟已經脫離社會七年了。

很怕做錯事情，怕說錯話，怕用錯日文，怕日文翻譯不出來。

對於小孩生病時請假ㄧ事，主管都表明可以請假的。

但有時候太常請假又似乎不好，我當時無法猜測公司的人如何看待我因為小孩們而請假的行為。

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公司是非常體諒有孩子的媽媽的，只是為時已晚，我已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

在我跟女兒或跟兒子的相處過程中，從不會有爆淚等等的感人情節。

我常常深陷痛苦，哭不出來，卻在事情過後的某個晴朗天氣，在早上的電車裡突然對某件育兒上後悔的事情有了反應，然後流著眼淚。

流眼淚只是個生理現象，我無法靠意識止住。得在車站化妝間裡拼命補粉，才能讓自己像沒哭過。

剛開始工作的某一天，那天早上，一歲多的紅茶一直維持在37.1到37.3度之間。

超過37.5度就無法上保育園。

紅茶是可以進入保育園的，但是，吃完飯後老師們又會量一次體溫。

如果超過37.5度，就會打電話到公司請我去接孩子。

跟社會隔離太久的我陷入不安，我好害怕好害怕。公司裡只有我一個媽媽，我怕給別人添麻煩。

於是，

我想起之前紅茶發高燒時，醫生有開塞劑給我。

只要塞到屁股裡，高燒的孩子就會降溫好幾個小時。

我只記得所有的過程不到五分鐘。

這一切來得太快，我忘記哭泣，忘記心疼女兒。

我只是壓著一個沒病沒高燒的孩子，她還不會講話不會表達。

身為一個有基本健康知識的大人，我卻硬是壓住她的身體，把塞劑塞到她的屁股裡。

女兒像是動物一樣，兩腿不停地踢來踢去，小小的身體不斷蠕動。

我只是用力壓住她的屁股，就怕塞劑跑了出來，浪費到時間。

我無情地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然後騎著腳踏車送她上保育園，把她交給老師。

接著跑去搭電車，上班打卡，現場翻譯，搬貨補貨，吃午餐，下班。

除了工作上必須講話之外，在休息時間時，我幾乎不跟其他人說話，就只是一直放空、發呆，我覺得休息時間太長了。

結束了忙碌的工作後，我才想起我的女兒。

要上回家的電車前，我心跳得好快。

我好想見到我的女兒，她還是個嬰兒，卻受到比寵物還無人道的對待。

而痛下毒手的人卻是她每天都哭著要討親討抱的人。

我還是沒有哭，只是很想見她。

她看到我來接她，走得還不穩的她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張開雙手笑著迎向我。

那一刻，我才知道，到我死前，我是不可能忘記早上那五分鐘內自己幹下的事情。

我會一輩子活在內疚中。

她的身體也許早已消化掉那半顆塞劑。

我的人生卻開始不一樣了。

那一天我沒掉下眼淚，我忘記該怎麽哭。我連生下女兒的那天也沒哭，兒子幼稚園畢業也沒哭過。

之後的一兩年裡，我很少掉眼淚，我想為孩子為自己大哭一場，眼睛卻乾澀。

直到某一天春天的早上，氣溫舒適，我突然間哭了。

沒有原因。

我也意識到，在今後的人生裡，我將會多次因為充滿希望的好天氣而哭。

像我這樣狠毒無情的母親，竟然可以打扮漂亮優雅地搭上春天的列車上班去。

電車內的人，沒有人知道我有孩子，還很冷血。

而陽光卻無私地照在我臉上，春天的涼風也不會只吹別人不吹我這個狠心的母親。

紅茶是上天給我的禮物。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她更愛我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