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邊緣的婚姻
下午五點半正逢下班時的顛峰時刻，這班從東京通往千葉的列車，塞滿了穿著黑衣的男人們。有些人看著手機，有些人則是站著打瞌睡，大家用不同的方式打發著無聊的通勤時間。
只有一個男人，左顧右盼地張望著，像是在找著誰一樣。他期待著也許會遇到那個穿著樸素、臉上表情不多的女人。
為了家庭，非得跟華子分手不可，連一點點的交集都不行。
自從看到妻子把菜刀放在手腕上那一幕後，藤原先生決定斬斷跟華子之間僅剩下的朋友關係。
一直以來，總認為妻子只是強勢與霸道，但對其他事情卻是遲鈍與無神經。直到看到妻子穿著水手服痛哭的樣子後，他才發現自己錯估了妻子。
也許妻子早已察覺到自己這陣子以來的變化，關於華子的事情，必須全部消除！
藤原先生不僅刪掉了line的聯絡方式，也把華子的手機設為拒絕接聽。
下了電車後，今晚，藤原先生沒有轉車到住家附近的車站，他想慢慢地散步走回去，也許會在散步的途中遇到華子也說不定。
他幻想著連續劇般的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為了家庭，絕對不能聯絡華子，但卻允許自己在街上巧遇華子。
這次的戀愛，讓藤原先生徹底地自我厭惡，越來越不懂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他很確定一件事，現在的自己，不是一個好人，更別說是個好男人，只是個跟自私與無恥畫上等號的虛偽男人。
藤原先生刻意避開人潮，穿過大型公園，還不到傍晚六點，天空就暗了下來，公園裡已經看不到玩耍的孩子。
獨自走在人煙稀少的公園裡，才稍微紓解了這兩個禮拜的緊張感。怕妻子再次發作，最近一下班就立刻趕回家裡，陪在妻子身邊。
橙黃色街燈打亮了公園裡的小徑，此時的自己被鮮紅色的樹群包圍住。但仔細瞧瞧，葉子的顏色其實很複雜，也許是因為一大片的紅葉密集地靠在一起，所以從遠處看起來是紅色的。
藤原先生走了一會後，坐在可以抽菸的板凳上，邊抽著菸邊觀察著掉落在眼前的幾片葉子。
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欣賞著眼前的紅葉海時，不禁在心中讚嘆著。
好美呀！不知道華子有沒有經過這裡，如果還沒有分手，今晚會一起邊看紅葉邊散步回到她的小公寓吧？
如果沒有那麼寂寞，就不會觀察到掉在地上的葉子有多少種顏色。就連這幾片紅葉，似乎都比妻子可愛，藤原先生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呆看著被風吹落的葉子。
我們都一樣孤單吧！都沒有跟人群聚在一起。
意識到自己是太過孤單與寂寞才會變成葉子專家，藤原先生突然笑了起來。抽完了第二根菸後，他才慢慢起身，再次踩著沉重的步伐，準備回到有妻子的家。
途中經過了便當店，買了兩個便當。
自從搬到松戶後，妻子已經完全不煮菜了。以前在六本木的高級公寓裡，太太每晚煮著豐盛的晚餐，菜色也時常更換，葡萄酒也是根據當天的菜色而更換著。
六本木公寓的櫃子裡堆滿著價值不斐的餐具，連一個沒有特色的純白色盤子都要兩千圓。
當時的太太總是一人分飾著美食雜誌編輯與模特兒的兩種角色。她拍著華麗的餐桌、拍著窗外的東京鐵塔、最後拍著拿著酒杯的自己，然後上傳到網路上，提供給她的讀者們觀賞。
而她的讀者，也不吝於讚美，總是在夫妻用餐時不斷地傳來FB的訊息通知聲。
現在這間老舊獨棟房子的窗外，是普通的街景跟住家，少了東京鐵塔與繁華的港區夜燈，太太就不再做菜了。
到底當時在六本木時，太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做菜？還是為了拍照而做菜？
藤原先生手拿著兩個便當，走在回家的路上，離家裡還有一分鐘遠的距離，剛剛在紅葉公園裡釋放出的緊張感又開始凝結了起來。
兩個禮拜前，跟太太提過旅行的事情，沒想到竟然被拒絕。取而代之的是折成現金交給了太太。藤原先生沒有多問些什麼，只要太太開心就好，他只想趕快擺脫掉慘淡的家庭氣氛。
抵達家門時剛好六點，最近幾乎都這個時間就回到家了。
拿了大筆生活費的妻子不再煮菜，更加精心地打扮著自己，白天似乎出門過，又坐計程車了吧？
看著專心玩著手機，沒有到玄關迎接自己回家的太太，藤原先生猜想，也許太太又恢復成以前的樣子了吧？只要開心地使用著手機、拍著照片，也許就能讓這女人感受到幸福了。
看著專注地滑著手機的太太，藤原先生反而感到安心。
「妳的便當也一起買回來了。」他發出聲音打破沉默，只換來太太一句「嗯」的回應。
於是，藤原先生只好拿著自己的便當，坐在太太旁邊。他戴上耳機，用筆記型電腦看著電影。
這兩個禮拜都是這樣的生活模式，回到家後坐在太太旁邊看著電影。
藤原太太假裝專心地玩著手機，其實非常在意先生的一舉一動。
今晚六點才回到家，比昨天慢了約２０分鐘，他去哪裡了？該不會又跟那個女人見面了吧？
那女人住在松戶附近，２０分鐘可以做的事情可多了！該再找aiko幫我嗎？該問先生今天為何晚了２０分鐘回到家嗎？但如果問了，他會不會開始提防？對！不能問，絕對不能打草驚蛇！
藤原太太走到廚房拿起便當要微波時，卻發現便當店的袋子跟昨天的不一樣。
這是公園附近便當店的袋子！先生從松戶站下車，穿過公園回家？這不是繞遠路嗎？跟誰一起散步在公園裡？為何不轉車搭到家附近的車站？
藤原太太腦袋裡瘋狂地亂想，幻想著丈夫與那女人又開始聯絡，她站在廚房，邊吃著微波好的便當，邊看著丈夫的後腦杓。
為什麼這麼普通的一個後腦杓，這樣平凡的一個男人，自己卻這麼地在意著他呢？就快要失心瘋了。
為了那２０分鐘，藤原太太的眼睛就快冒出火花，她的思緒混亂，匆忙地吞下每一口飯菜。
日式炸魚便當，這該不會是那女人愛吃的吧？該不會是兩人一起挑選的吧？然後一起齒笑著在家裡等便當的我？
吃完油膩的炸魚便當後，藤原太太用面紙狠擦掉嘴唇上的油脂。然後慢慢地接近先生，再緩緩地坐下。
她又拿出了手機，假裝看著朋友們的動態。
藤原先生專注地看著電影，沒有察覺到太太已經坐在自己旁邊。突然，一雙冰冷的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像是要取暖般地靠了過來。
「今天是排卵日前一天。」太太暗示著生孩子的功課。
這女人竟然還沒放棄生孩子！幾個禮拜前她還做過想結束自己生命的舉動！
目前的狀態，太太不適合生孩子。
一有不順心，就怒吼或拔刀，絕對不能跟這女人擁有孩子！
藤原先生極度不想生孩子，他不想害了孩子，也怕太太把強烈的虛榮心轉移到孩子身上。
上次說的貴族幼稚園升到私立大學的事情，太太根本不了解那樣的就學方式會花多少錢，太危險了！
藤原先生想著今晚該用什麼樣的藉口拒絕太太。但又怕一拒絕，太太又會胡思亂想。
只要太太的排卵期一到，就是藤原先生頭痛的時候，也許今晚也躲不過了。
＊ ＊ ＊
讀完了吳桑寄來的信，悟打算吃完晚餐後出門選購卡片。
此時，櫻子卻出現在客廳，直盯著自己看，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自從初秋時跟櫻子提離婚的事後，兩人就很少講話了，更別說是一起用餐。如今，都已經到秋天的尾巴了，櫻子還沒給自己答覆。
難道是她想通了嗎？肯跟我離婚了？
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櫻子，悟期待著接下來太太要講的內容。
「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櫻子開口了，帶著複雜的表情。
「妳說吧。」
「關於離婚的事，可以再緩一下嗎？」
「為什麼？」原來不是答應離婚，悟有點失望地問。
「現在只在日本居住五年而已，還沒拿到永住，離婚後我想繼續待在日本，但依現在的條件，即使離婚後，入國管理局也很難給我定居簽證的。」櫻子早已背好這段有點難的日文。
「所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離婚？」
看到悟像是不太開心的表情，櫻子眼神飄移，小聲地回答：「可能……還要再等兩年。」
聽到兩年，悟沉默了。
他想著吳桑的事情，心中更加鬱悶。
一個快３０歲的女人，在新的環境裡，兩年內有極大的可能出現結婚的對象。還要再等兩年才可以恢復單身跟吳桑走在一起，如果在這中間她有男人了，那自己這一輩子不就再也沒機會牽她的手了。
對陷入戀愛的熟年男人而言，兩年，是非常久的。
只要想起在秋葉原的那晚，讓吳桑跟已婚的自己牽著手的情景，就對人生還像白紙一樣潔淨的吳桑感到抱歉，也心疼她。
也許吳桑早已忘記那晚的事，也許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不管有沒有吳桑這個女人的存在，此時的悟已經忍耐到極限。
他想離婚，極想離婚，想擺脫眼前這個\成天看著手機的女人。
他的心早就飛到那個收到立體卡片會興奮開心的女孩那裡。
櫻子這女人，為了想繼續留在日本，不惜浪費我的人生，這五年都被她浪費掉了，還不夠嗎？５０歲過後的每一年就像是減法一樣，如果一個人平均年齡是７０歲，那只剩下２０年了，卻還要被這女人再剝奪兩年。
一這樣想，悟感到憤怒。沉默了幾分鐘，終於又開口了。
「櫻子，妳如果想待在日本，應該去找工作，努力工作，讓對方認同妳，幫妳爭取工作簽證在日本！」講了這段話後，悟不屑地怒瞪著櫻子。
櫻子只是低著頭不說話，像是想裝做聽不懂日文蠻混過去的樣子。
悟又繼續說：「我只給妳半年的期限，這半年內，妳去找工作！之前妳不是說過，很討厭中國人在日本不守法？但我認識的那位中國人老師，年紀跟妳差不多，卻在日本努力工作，做過清潔工、洗碗工……等等，現在為了取得工作簽證努力工作著。可是，妳有充裕的時間跟金錢可以充實自己，可以慢慢找工作，為什麼卻只想著鑽法律漏洞取得定居權，妳有資格說中國人不守法嗎？妳看看妳自己！」悟快嘴說了一堆，憤怒之下，一時忘了櫻子聽不太懂日文一事。
櫻子似懂非懂，只聽懂一半，但看悟的表情跟口氣，大概是要自己用找工作的方式取得工作簽證。
也許是櫻子提出問題的時間點不對，今晚，是悟每個禮拜最期待的日子，收到回信後，然後到文具店選購卡片，這美好時光卻被櫻子打擾了。
「難道，妳還要我繼續跟一個只跟手機睡覺的女人生活兩年嗎？」 說完後，悟穿上有點厚的外套出門了。
留下站在客廳發呆的櫻子。
不能留在日本，那回台灣後自己該做什麼？該住哪裡？沒有一技之長的自己該怎麼辦？來日本五年了都還不會寫日文信，就連剛剛悟發飆時講的那些諷刺的話，自己只聽懂五成。還不久前的煩惱是觸碰不到年輕男人的身體，現在，連老男人拒絕自己！
櫻子想哭，卻掉不出眼淚，連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委屈。
也許悟是對的，我是自私的，永遠只想到自己。
櫻子把手機抱入懷裡，不知道該聯絡誰、該跟誰講話，每個人都好像很幸福的樣子，誰可以理解自己的煩惱？
她胡亂地翻著FB的通訊錄，想找人聊聊，忽然看到了藤原先生的名字，於是滑著手機的手指停了下來。
櫻子點了藤原先生的名字。
反正，就要離開日本了，以後也沒交集了，她想趁離開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 抱歉，上次突然發生一些事情，所以沒有赴約，後來FB也關了。可以的話，再約一次一樣的地方，想當面跟您道歉。 』
櫻子豁出去了，如果真要離開自己最喜愛的日本，她想留些美好的回憶。
這是櫻子這３０年來最大膽的一次。
過去，她對自己平庸的長相感到沒有自信，在台北工作時也從沒主動約過男生，當然，也等不到任何男人的追求，最後只好嫁給年紀大上自己２０歲的悟。
打完信後，櫻子心跳加快，立刻放下手機。
從這一秒起，她已經開始等待回信了。
剛剛在打信時，完全沒有想過藤原太太。反正，今後也不會變成好朋友，甚至不會再有交集了。
櫻子怕自己太期待回信，於是開始研究如何拍照跟商品分類，好打發接下來漫長的等待時間。
她從沒有等過悟的歸來，就算是在悟幾年前瘋狂加班的那段期間，櫻子從不在乎悟何時回家。
現在，她卻在等著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的回信。
＊ ＊ ＊
今晚再次擁抱了太太。
看著太太躺在自己懷裡安然地睡著了，接下來的日子，恐怕又是每天神經質地量著體溫、幻想著自己已經受孕的輪迴吧。
但只有藤原先生知道太太是不可能受孕的，他絕對不會讓精神狀態不穩定的太太懷孕。
輕輕地推開妻子的身體，溫柔地幫她蓋好眠被後，藤原先生輕聲地關上房門，走到客廳拿出手機檢視。
這幾個禮拜以來，都是半夜查看手機，為了讓太太安心，藤原先生避免在她面前看手機。
半夜兩點，男人打完回信後，才再次回到臥室入睡。
半個小時後，藤原太太起床，檢查著先生的手機，卻無法打開畫面。
被設了密碼了！剛剛先生起來看手機，一定有鬼！
此時，藤原太太更加確定丈夫跟那女人之間還藕斷絲連，加上今晚遲了２０分鐘才回到家，他們一定是在討論今天那２０分鐘內做過的事情。
雖然心像快被撕裂般地痛苦，但藤原太太還是自我安慰，接下來一定可以懷孕，只要懷孕，就能跟其他女人宣示主權。
總之，明天就找aiko跟蹤先生。
打不開先生手機的藤原太太再次進房裡，她的心跳卻還是持續高速，無法立刻入睡。
藤原先生早已料想到太太會檢查手機，最近設了密碼。他不允許自己再次出包，讓太太有理由在他面前揮弄菜刀。
＊ ＊ ＊
『這個禮拜跟下個禮拜都可以，我也想好好跟妳談一下關於我太太的事情。對了，交換一下電話號碼可以嗎？』
終於等到回信的櫻子，雖然很開心，卻不禁疑惑，為何藤原先生會在半夜兩點回信？此時，藤原太太應該正在睡覺吧？
一想到藤原先生趁著老婆睡著時回自己的信，櫻子心情大好了起來，早已忘記幾個小時前的不愉快。
她猜想著，也許這對夫婦並不像臉書上關係那麼好。之前在聚餐時，藤原先生也對太太的發言感到生氣。雖然自己的婚姻出現重大危機，但只要想到別人的婚姻也不像表面上幸福美滿，櫻子就能稍微振作些。
她打起精神的方法不是靠她人的鼓勵或是樂觀積極的力量，而是藉著她人的不幸。
今晚，櫻子終於安然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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