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著眼淚的真冬寂寞
還有一個禮拜就聖誕節了，依然沒有永瀨先生的消息，上個月開始就沒有他的信件，連個簡訊也沒有。
鼓起勇氣送了一張玫瑰園招待券給他，都過了一段時間了，應該就是不來了吧？他也有自己的家庭，日本人的聖誕假期應該早早就被安排好了吧？
吳桑戴著薄手套，用大鏟子清除著地面上的雪，從天還沒亮開始，已經做了三個小時了。清晨的風又乾又冷，她的臉已經被凍得冰冷，手被凍到快無感覺，但厚重衣服底下不斷流汗。一個底層員工負責清理一個區域，方圓百尺裡看不到別人，只有自己。
這段期間，白天維持園裡的清潔，晚上休息時，總是一個人從宿舍裡看著閃爍的玫瑰園。
聖誕假期後緊接著是新年，一年當中最重要的連假，大家都有自己的規劃，有誰會特地花錢花時間跑來這裡找自己？
想著想著，吳桑的鼻子酸了起來，卻還是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就怕被人發現。
但看了周遭，沒有其他人，就算怕被人看到哭泣，也只有自己一個人。身處這般雪國美景的名區，卻無人與自己共同欣賞。想到這裡，終於，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淚水開始滑落到乾燥臉龐，但身體卻得像機械般地繼續勞動著。
就算自己是個勞動的機器人，此刻，她放縱自己的感情，原來自己是這麼地想見到那個已婚的中年男人。
＊ ＊ ＊
在清晨六點，一個女人正努力地擦著窗戶。 在早上九點之前，她得擦完兩個樓層的所有窗戶。
這裡是西新宿高層大樓群裡的某一棟外觀壯麗的大樓，每層約有一百二十五坪數大，約有４５個自己身高可及的低窗，４５個高窗，擦高窗時需要使用笨重的兩公尺高的梯子。每個窗戶都必須使用清掃公司專用的噴劑，然後用手擦，沒有任何機器可以輔助。
小薰想起，以前在臉書上曾看過櫻子分享買了擦窗戶的機器，完全不用讓玉手接觸到窗戶清潔劑，方便又擦得乾淨，櫻子甚至在那張照片下標註「貴婦專用」。
那是一年前多的事了，就算櫻子說現在過得沒以前那樣好了，但她還是過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昨天，又看到櫻子的二手拍賣連結上，新增了幾件名貴大衣與小飾品。
聽說上個禮拜是這一帶的點燈儀式，臉書朋友有幾個人來這裡拍照分享。點燈儀式晚上七點開始，聖誕燈飾照耀著都市的大街，也照耀著本來就閃閃發光的湊熱鬧的行人。而自己趕最早的電車來上班時，剛好是燈熄的時候，每天來這裡工作，卻不曾看過每天開著好幾個小時的聖誕燈飾。
之前在中華餐館地下室洗碗時，也只有地下不見天日的小洗碗間是自己的藏身之處。明明就是每天都可以來到這個讓人羨慕的大都市，卻總是暗藏在沒人看到的地方。
今天準時在九點前擦完全部的窗戶，禮拜一是專門擦窗戶，明天是擦地板，但可以用機器擦，會輕鬆點，只是一個人卻要負責五個樓層。
就在小薰準備搭電梯到大樓地下管理室換掉髒兮兮的作業服時，手裡被遞上了一個吃過的飯糰包裝袋。
一個穿著亮麗的ОＬ連看都不看，若無其事地把垃圾往小薰的手上放，連個招呼都不打。
小薰收到垃圾，第一秒有點驚訝，但一瞬間就明白了。
「等一下！」約二十世代的ОＬ對清掃人員開了金口。
亮麗小姐從小巧名牌包裡又拿出了一堆垃圾，裡面甚至有用過的團狀面紙，也不管小薰手裡拿著擦窗的工具，硬是又一股腦地全塞到小薰的手上。因為太多了，垃圾掉了下來，但亮麗小姐卻頭也不回地用自信腳步走進辦公室了。
小薰把手上工具小心翼翼地放到電梯旁，彎下腰去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垃圾，然後塞進作業服的口袋裡。
旁邊陸續進來了上班的男男女女，卻沒有人幫她撿起，其實，大家都注意到顯眼的她了，但她卻是一個被大家認定不用去幫忙的角色。
剛剛那位亮麗的ОＬ，應該有中等以上的長相吧，應該也是在這個辦公室裡被男性討好的對象吧？但是，外型卻也不及藤原太太的一半。就算已跟藤原太太決裂，但至少，那女人曾經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在新宿大熱天裡等著自己下班。
如果身上的行頭跟櫻子比，也是小巫見大巫。而櫻子，卻不時地關心著自己，降低身分想與自己重遊箱根。但就算嘴巴說著現在過得不好，但還是對世人展現了自己富裕的一面。
此時，小薰已不在意卑微彎腰在大眾前撿垃圾的身分，她的內心很錯亂。在換下工作服後，一直想著藤原太太與櫻子的事情。就算狂亂地忌妒著櫻子，恨著藤原太太的背叛，可在被人當垃圾桶羞辱時，卻又想起這兩位高貴的朋友，大大地贏過亂塞垃圾給她的ОＬ。
早上十點，小薰下班了。剛才在跟工頭要日給時，又被說了兩句，「妳的動作算慢的，我們其他的員工都做得比妳快，三個小時擦好五層樓窗戶的也有！」只要是當天現領薪水的人，都會被一陣冷嘲熱諷後才能拿到當天工作的幾千日幣現金。
拿著六千多日幣，茫然地走出管理室，終於可以呼吸到外面空氣，街上卻沒有聖誕燈飾迎接自己，來來往往的上班族腳步快速，只要有點逗留在原地，就會被人白眼。
小薰卻突然站著不動了，匆忙經過的人紛紛看著她，這比她剛才彎腰撿垃圾更引起旁人注意。
她站在大樓出口的中央圓環廣場，想著重要的事情，終於是自己的事情了。
明明心中還是討厭著櫻子與藤原太太，但在外面受到委屈時，又會在心裡自豪著這兩位熟人比羞辱自己的人還高高在上。
這是怎麼樣的生活造就了這樣詭異又低賤的尊嚴，這就是自己一直以來努力追求的人生嗎？還有人比我活得無尊嚴嗎？
清晨的風乾冷， 只有眼眶附近有些溫度，有些濕潤。
＊ ＊ ＊
自從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不到聖誕節的氣氛。這是一個離千葉縣大車站必須走路４０分鐘的偏僻住宅區。搬來兩個多月了，還沒有看過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鄰居，不是有孩子的家庭、就是上了年紀的人。
要感受聖誕節的氣氛，大概得搭計程車到松戶，但是藤原太太不屑這裡的一切聖誕活動。儘管今年松戶的聖誕燈飾不輸給東京的某些大站，還辦了一場音樂祭。
幸福的小野太太又更新動態了。今年的東京鐵塔從１２月１日開始，就變成一顆巨大的聖誕樹，絢麗地閃爍著。
小野太太有時穿著居家休閒棉外套，拿著高級超市購物袋，把自己的臉與東京鐵塔拍入鏡頭。有時穿著新買的大衣，在東京鐵塔前擺出各種笑臉。
這女人，跟一年前的自己好像，剛認識她時，她並不是一個愛拍照的女人。還是說，這座城市，這座巨塔，會讓人迷失自己？
櫻子也放了許多名牌大衣在拍賣上，還告知大家，之後會開銀座直播賣場，精心幫大家介紹名牌小飾品。
藤原太太突然想到了什麼，用手機自拍模式看著自己。
這張臉還是跟一年前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衣櫥裡的衣服也沒有少。不過就是住在這個偏鄉僻壤，但只要不讓別人知道，我還是可以在鏡頭前展示出最讓人羨慕的生活！比起櫻子那上了年紀的老公，我還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年輕丈夫！
下個禮拜就是聖誕節了，只要場景不是在這裡，我還是那個人人羨慕的藤原太太。
自從箱根旅行回來，就鮮少化妝打扮，藤原太太開始精心化妝，等著老公回家。但她似乎是太過興奮，下手太重，化出了一臉濃厚的妝。沒有以前上質纖細的透明感，但在垃圾堆中化妝的她察覺不出來。
「下個禮拜去滑雪！」還沒等回到家的丈夫脫下大衣，藤原太太就等不及地說出自己的計劃。
藤原先生愣了一秒，但沒有回話，直直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太太跟在後面繼續說，「去類似上次的那個滑雪場就好，如果經濟負擔太重，我們這次住度假小屋就好。」
先生脫下大衣後，走去上了廁所，太太隔著廁所門，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詳細計畫。
上完廁所後，藤原先生走回客廳，整理了桌子上的零食垃圾袋後，準備打開便當盒。
「你覺得呢？」
「覺得什麼？」藤原先生拿起筷子準備吃下第一口飯，連頭也沒抬起來看太太一眼。
「現在比較沒有錢，住渡假小屋就好，不用住到飯店，你覺得呢？」
藤原先生終於抬頭看了太太，此時太太的臉異常興奮，塗著鮮紅色口紅的嘴角異常上揚且擴張，眼睛也發亮睜大著，一張臉嚴重被化上濃妝，看起就像是恐怖電影裡的殺人小丑。
藤原先生用鼻子笑了一下。
看到先生笑了，藤原太太覺得這項計畫是被認可了。
「只剩一個禮拜了，那你趕快去訂滑雪場旁的渡假小屋！」
藤原先生輕屑地笑了一聲後，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妳忘了，我們正在離婚協議中。還是妳真的很想去滑雪散心，跟妳的朋友去，我還有十五萬的存款，可以幫妳訂飯店。」
「為什麼我要跟朋友去？」
還沒等太太說完，藤原先生放下筷子，拉高音量，「妳就是要趁離婚前把我所有的錢都花完，那就全部花完吧！花完後妳滿足了，那就放我自由吧！」
下班後一直不太說話的藤原先生一口氣說了一堆會激動太太的話，說完後繼續吃著冷飯，接下來，這棟老舊的房子出現了許多聲音。
太太砸著東西的聲音，用最大的音量嘶吼的聲音，還有太太的哭聲。
藤原先生像是麻痺了，沒有選擇回到自己的房間，只是默默地吃完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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