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幸福的聖誕夜
從十二月開始，每天，每天，都要特地繞遠路到一處可以到拍到東京鐵塔全景的地方，而這裡總是被觀光客與攝影師擠得水洩不通。
本來就吃不太胖的太太最近更是嚴格限制飲食，懷孕八個月，體重只增加了六公斤。其實，這不是件異常的事情。
但太太總是在假日要求到外面用餐，經常點了一堆東西後，自己卻只吃幾口，剩了一堆食物就讓店員收走，而且像是沒有因為浪費食物而有罪惡感。她拍了許多把食物放入嘴巴瞬間的照片，且如照片那樣，每道菜就只吃了那一、兩口。
每天換上不同的冬裝，拍著自己與東京鐵塔與食物的照片，卻浪費著食物。這才是異常的地方。那幾年與她的貧苦留學生活，像是一場夢。她就好像變了個人，像是因為懷孕，體內被其他靈魂植入一樣。
她在鏡頭前笑得燦爛，比出各種姿勢，身形活躍。回到家後，卻連購買的東西都不打開，同住的老媽子就只好自己拿去冰箱分類。太太回家後不太與家人交流﹐就只是一個人不發一語地滑著手機。
今天是聖誕夜，太太換上了沒看過的大衣，卻蠻橫地穿梭在這個攝影名點，只為了找到拍攝的好視角。
「你等等站在這裡拍我。」亮太接過太太的指令，也接過了手機。
正後方像是觀光客的女人突然輕拍亮太的肩膀，示意著擋到她們的鏡頭了，亮太用英文說著抱歉，立刻移動身體。
看到這一幕的徐城，怒氣沖沖地走了過來與女人爭論。
「妳們先來的？我們可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孕婦用英文怒吼著。
觀光客女人的友人們用中文議論紛紛。
女人擠出了不流利的英文，「我們先來的，要遵守規矩。」
徐城不屑地笑著：「就是有妳們這樣的觀光客，讓我們都無法好好地欣賞東京鐵塔。」
女人的朋友看著徐城的亞洲臉，試圖用中文跟徐城溝通，但徐城仍舊只用英文回應。
亮太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頻頻道歉，並拉著徐城要走，「我們都拍了很多東京鐵塔的照片了，就讓其他人在這個位置拍吧！」
「今天可是聖誕夜！」孕婦激動地甩開了丈夫的手。
觀光客女人以及她的同伴們大概是發現徐城的大肚子，就摸摸鼻子走了。
「真不懂那些觀光客，為什麼不在自己的國家過聖誕夜？特地大老遠跑來這裡跟我搶位置。」得了便宜的徐城嘴巴不饒人，繼續碎念著。
鬧劇結束後，亮太如太太指示地幫拍了十幾張照，嚴格的太太卻不滿意，皺著眉頭說：「這些照片都不能用！」
為了要在聖誕夜幫忙拍照，今天還提早下班，要走前還被同事言語譏諷：「要過聖誕夜呀？我們大概是在公司過聖誕吧！是不是留美的人比較重視西洋的節日？」
在年末業務繁忙時期，亮太留下了未完成的工作，羞恥地走出公司。
連飯都還沒吃，衣服也沒換，就跑來這個每天都來的地方，只因為這是太太的第一胎，太太是孕婦，這是全家三人第一次與東京鐵塔合影的聖誕夜。這是個太太口中非常重要的時期。
空腹且兩手拿著重物的亮太，瞬間怒氣暴升，「不能用的照片？那是要用在哪裡呢？誰說不能用？誰會開心？誰會因此得利？」
太太有滿腔的理由正要反駁時，亮太大聲地說：「那妳也該滾回自己的國家過聖誕夜！」
太太說不出話了。
旁人紛紛看著這對說著英文的年輕夫妻，而亮太丟下了購物袋，頭也不回地拿著公事包朝車站走去。
留下了徐城跟手機，以及等等要拍照上傳的一大包聖誕大餐食材。
昨天在粉絲團預告，今天要用新買的烤箱做聖誕大餐，該怎麼辦呢？
就算過度驚訝亮太的狠話，卻沒有時間傷心，因為今天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她早說好要分享給大家看的幸福小野家庭聖誕夜該怎麼辦呢？
＊ ＊ ＊
『抱歉，就只有２３、２４日晚上有空……』
收到藤原先生的訊息後，櫻子不斷地確認這句簡單日文的意思，就怕自己會錯意了。
如果回覆聖誕夜那天晚上可以赴約，那會不會太厚臉皮了？畢竟，那可是聖誕夜！
櫻子心中早有了答案，卻怕太快回覆，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太過期待。
『２４日晚上可以。』
自從前幾天回覆這個邀約後，櫻子又開始像從前般充實忙碌了起來，甚至過得更有活力。
為了在聖誕節當天呈現出最好的狀態，罕見地跟美容院預約了全套餐，除了美髮造型以外，還包含刮臉、修眉、上妝的項目。
刮掉臉上肉眼看不太到的產毛後，妝底液與毛孔更加融合為一。刷上了最後一道蜜粉後，櫻子就像是個透明清澈的優雅貴婦。
看著鏡子，櫻子為自己自信喊話，等等絕對不能緊張。
她即將度過生平最美好的一次聖誕夜，就如日劇般，身邊的人是自己喜愛的男人，還是個走在路上會讓人回頭注視的高大帥氣男人。
在台灣時，那幾年的聖誕夜，曾經因為邀請不到熟客來捧場而被訓斥了一番。或是在補習大樓裡度過，當時大家都因聖誕節有事而請假了，只有幾個人去上課，下課後看著情侶們玩耍，自己連下課後必買的車輪餅都不敢買，聖誕夜一個人吃著車輪餅也太過突兀。
來日本後，總是跟悟去高檔餐廳慶祝聖誕節。因為悟的外表與年紀，也沒有人會特別羨慕自己。
但是，此刻，她看看周圍，有好幾雙眼睛盯著自己與身邊的高大男人。
東京鐵塔在這對男女身後只是裝飾。
要離開餐廳前，藤原先生順手地拿起帳單準備去結帳。儘管因為太太的揮霍而沒有太多存款，但為了今天，藤原先生還是預約了好一點的餐廳。
「這次是我臨時約的，就讓我付吧。」
櫻子大方地用悟給的附卡結了帳，藤原先生也沒有拒絕。
自從跟太太結婚以來，就不停地工作補著太太這個大錢洞，不論去哪裡消費，最後太太總只是忙著上傳照片，然後一身瀟灑地走出高消費場所。太太從沒有注意過他人拿帳單的這個小動作，而櫻子卻努力講著這句話的日文，還找藉口幫忙付款。
看著櫻子結帳的背影，藤原先生對她的感情很複雜，他確信自己是百分之百喜歡華子的，而櫻子對自己總是謙虛與客氣，加上語言上的問題，兩人從沒有更深入的對話過。如果是過去的自己，是無法對這樣沒自信的女人心動的。
華子看似溫馴內斂，卻總是自作主張地決定要不要見面的事，連祕密訂婚一事、或是跟自己借錢一事，都讓人覺得是經過多重算計。看似謙虛，但對自己的魅力卻是充滿自信，才會做出一連串失蹤又突然現身的事情。分手至今兩個多月了，連一封訊息都沒有來，她就這麼有自信地覺得我會先想她嗎？但她靜向的舉止確是充滿強大的隱性魅力，在一起時，越是不說話越是迷人，但一分開，卻不這麼讓人想念。而跟櫻子之間，有許多當時不解的表情或舉動，回去之後常讓人回想她的某個小眼神，雖然利用了她，卻還是有某些心思是想見到她的。
比起華子冷豔巧妙的自信，太太的所有狂妄自大都來自於她的美貌，而不過就只是外表這一個優點，卻足以讓她睥睨所有人，像個只擁有一個武器的傻大漢似地，囂張地揮霍著這個僅有的武器來攻擊別人。
在餐廳接過了櫻子給的太太恐嚇她人的犯罪證據後，藤原先生安心了不少。喝了幾杯酒後，愉悅地走在可以看到聖誕夜景的街上，這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次心情上這麼放鬆。
他想著這一年來接觸的女人，就只有櫻子想著自己深切的經濟問題。
櫻子不只是欠缺自己，跟自己說話時還會因太過緊張而發抖。這與她高貴優雅的身分形成強烈對比。也許是每天活在妻子大聲說英文的環境裡，有時候會覺得櫻子這樣子讓人覺得可愛。
不知不覺，他牽起了安靜的櫻子。
「還有想去哪裡嗎？」
櫻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被牽起的手顫抖得厲害。
「想……看雪。」
「是滑雪嗎？」
櫻子急忙否定，連忙拿出手機，給藤原先生看了橫濱有人造雪的約會勝地。
「今天有點晚了，沒辦法來回橫濱。」
兩人又陷入沉默。
藤原先生的腳步漸漸朝著人多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車站。
「謝謝妳今天的招待。」
櫻子對這句日文很熟悉，是要說再見前會說的客套話。
大概是太過失望今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之後，藤原先生還說出了幾句話，但都沒有太多印象了。
看著櫻子離去的背影，藤原先生有點揪心。緊張到連手都在顫抖的櫻子，應該是鼓起所有勇氣約自己去看雪吧，自己卻用一句話拒絕了她。但是，既然是這麼好的女人，為什麼可以在聖誕夜跟其他男人見面呢？對她的一切，除了妻子掛在嘴上的酒店小姐、性病、虛榮……等等不堪入耳的字眼，其他一切全完不了解。就算妻子說的癡話妄語都是真的，但剛才被拒絕的她，臉上流下的汗、顫抖的手，與她出水芙蓉般的肌膚跟雍容華貴的儀態搭不起來，那反差，有一瞬間，真的想立刻搭車帶她去橫濱看雪。可是，聖誕夜不在十點前回到家的話，也許，性情激烈的太太會把房子燒了吧。
回到家後，都還沒換下大衣，櫻子整個人癱坐在沙發上。
原來這一次也是，不該這麼貪心的，竟然還想跟別人的丈夫玩戀愛約會的遊戲。
他會出來見面，會牽我的手，不都只是為了拿到太太的犯罪證據。怎麼可能有心思跟自己去橫濱看雪。
就算回到家，現在也才晚上八點半，像我這樣的人，藤原先生怎會放在心中呢？他是一個聖誕夜不早點回家會被懷疑的人夫。
證據也給完了，我這輩子大概再也見不到剛才一起吃飯的男人了吧？
半年前的自己光只是看這男人的照片就會臉紅心跳，如今，一起過聖誕夜，還牽了手。此時此刻，心中有多少的悲傷，就是因為有多少的不知足，是自作自受。
不是也許，是不會再見面了！這就是像我這樣的人的命運。被有錢的中年男人看上而脫離酒家女行業，這已是對我最好的人生安排了。
隨著聖誕午夜的接近，櫻子的想法也越來越灰暗。
＊ ＊ ＊
「不能去滑雪沒關係，但你２４日聖誕夜必須整晚在家。」
這是美麗少婦放下尊嚴後最低下的妥協。
「２４日要處理許多報告，會晚點回家，大概九點多吧。」
還沒等太太發狂反問，藤原先生接著說：「２７日之後滑雪場附近的飯店會比較空，我們就定那時候去滑雪吧。」
藤原太太有點驚訝怎麼突然可以去滑雪了，「但２４日是聖誕夜！」
「所以我想說聖誕節那幾天先處理好工作，所以會晚回家。」
雖然很不滿意，但藤原太太還是接受了。
自從上個禮拜砸亂客廳後，藤原太太很後悔，她覺得自己在老公心中瘋婆娘的形象，永遠不可能翻轉了。為了讓老公聖誕夜跟自己度過，今天又硬是精心打扮迎接老公，卻得到這樣的答案，這算什麼呢？
所以，這算是什麼呢？
今晚，是人生中第一次沒有人陪的聖誕夜，藤原太太還在思考著幾天前的事情。
獨處的女人怕自己多想，想到不好的地方，或又懷念起以前的種種時，自己可能會無法安然度過這幾個小時，她提前買好了酒，把自己灌醉。
醉茫茫的時候，心情上竟然是輕飄飄的，從前的美好往事，像是一場美夢，在此刻又上演了一次。之後，又浮出這一年發生的事情。
徐城先懷孕、丈夫的疏遠、還有他因為櫻子打了自己一巴掌、在眾人面前被當小偷、搬到這個看不到東京鐵塔的鄉下……許多事情不斷地在腦海裡交錯著，藤原太太大聲地哭出聲音，卻不感到痛苦。
她每陷入一陣酒醉幻境，就會又清醒幾秒看看時鐘，夜晚好長，喝了像是很久，卻才八點而已，而老公說九點半才會回家。
該怎麼熬？
她很清楚有一件事情自己不願去想，前幾天的對話內容，其實一瞬間就明白了。
有一個女人，她在老公心中非常重要。重要到，老公為了陪她過聖誕夜，也要在經濟狀況不好的時候帶我去滑雪場旁的飯店住上幾天。
我的滑雪之旅，還是那女人施捨的！
我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藤原太太看著伏特加的酒瓶，她好想砸碎酒瓶，用玻璃碎片割花自己的臉，讓老公心痛自己當初這張迷戀的臉蛋變成花臉，讓他內疚一輩子。
但是，最糟的狀況是，他可能什麼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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