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的一天
「妳看一下這件如何？羽絨外套比較保暖。」
穿著亮紅色硬質外套的女人走了過來，接過了男人手中的米白色羽絨衣後，立即找著掛在上面的價格牌子。
看了一下後，連摸都沒有摸，就把羽絨外套給放了回去。
「不喜歡嗎？」男人關心地問著。
女人搖搖頭，小聲地說：「太貴了！」
說完後，女人又走向其他地方找著便宜的厚外套。
昨天下午就抵達岩手了，悟選在玫瑰園附近的旅館住宿。
早上九點半到租車店領車，是一輛五人座的休旅車，開著車抵達了約定好的車站附近停好車後，悟提著昨天在銀座三越買的布丁年輪蛋糕，獨自站在車站北邊的出口等著吳桑。
九點五十五分，一個穿著顯眼服裝的女人走了過來，紅色外套雖然看起來厚重，卻是無法防風保暖的粗糙材質。就連她手上提的包包都沒有換，外皮比三個月前更加破舊。
都還沒有打招呼，悟就擔心地問： 「妳穿這樣不會冷嗎？」
吳桑只是苦笑地回：「我不知道岩手的十一月會這麼冷。」
看到吳桑身上這件不夠保暖的外套，悟決定更改行程，他想帶她去添購些新衣服。
「對了，我是開車來的，如果妳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坐電車……我想說……難得放假就不要走來走去地搭車轉車了。」悟明明沒有特別的想法，卻說得舌頭打結。
吳桑微笑著，搖搖頭示意不介意兩人共搭一台車。
「那等等妳可以坐後面，是休旅車，後面可以躺著休息，工作很辛苦吧……」
「謝謝。」
就這樣，悟載著吳桑抵達當地市區最大型的購物中心，在接下來的行程前，他想先幫吳桑挑件保暖的外套。
在店裡晃了一下後，吳桑拿起了件外套，看了價格後，似乎面有難色，又走回平價商品區挑衣服。
看到這一幕的悟，偷偷找了店小姐，請她推薦幾款吳桑合身的羽絨衣。小姐分別拿了淡粉色長版、米白色短版、黑色長版束腰型的羽絨外套。
「這是今年最新款的嗎？」悟小聲地問著小姐。
「對呀。」小姐也小聲地回了悟。
「剛剛那女生約二十代後半，這些顏色會不會太顯老氣？」對衣服完全不了解的悟擔心地又問了小姐。
「不會！這些顏色剛好適合２０至３０歲的顧客族群。」店小姐非常有自信地說著。
於是，趁著吳桑漫無目的地看著衣服時，悟拿著三件店員推薦的羽絨衣去結帳了。
十幾分鐘後，吳桑走了過來，皺著眉說沒有看到喜歡的，所以不需要買。但悟很清楚，吳桑剛剛佇足在假人模特兒前許久。
「妳喜歡剛剛那件黑色大衣？」
「嗯，蠻喜歡的，但模特兒穿起來好看，我穿起來一定不好看。」
「不試穿怎麼知道！」
還沒等吳桑回話，悟立刻又叫了店小姐過來。店小姐很機靈地拿了吳桑的尺寸，立刻帶著想拒絕試穿的吳桑到試衣間。
兩分鐘後，當吳桑穿著黑色長領大衣，害羞地從試衣間走出來時，悟與店小姐不斷地大力點著頭誇獎。
這跟剛剛那位穿著大紅色厚重外套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
悟吃驚到說不出話來，原來一件衣服可以讓一個女人改變那麼多，難怪櫻子總是不斷地買著新衣服。
吳桑看著鏡子，臉上露出了微笑。悟對店小姐點了點頭，示意也要買下這件大衣。
「可以直接穿出去嗎？」悟又問了店小姐。
於是小姐走到吳桑身邊，剪去了大衣上的標籤。
吳桑被店小姐的舉動嚇到了，急忙地說：「對不起，我沒有要買這件。」
「這件很好看，今天穿著去玩吧！別再脫下來了。」悟表示自己要出錢買下。
「七萬日幣耶！」吳桑急了起來。
「大衣可以穿一輩子的，這價格算便宜了，就當我送妳的禮物吧！不好意思，介紹妳到寒冷的地方工作，一直過意不去。」
悟把剛剛買的三件羽絨衣寄放在店家，帶著吳桑到居家用品區選購保暖的棉被。相差２０歲的兩人，就像是父親帶著即將到東京念書的女兒似地，在購物中心挑著新生活必需品。
在挑選棉被時，吳桑不再像剛剛那樣堅持不讓悟出錢了。這一、兩個禮拜，宿舍裡的棉被的確不夠保暖，她每晚都得穿著多件衣服睡覺。
在購物中心的停車場裡，悟要吳桑坐在後坐休息等待。接著自己又走回購物中心搬運剛才買的羽絨衣與羽絨棉被。
來來回回搬著行李的悟已經滿頭大汗，他坐回駕駛座，回頭對吳桑說：「久等了，走吧，往田澤湖出發吧！」
吳桑微笑地點著頭。
「有點遠，大概要開一個小時半，妳想睡覺就睡，不用跟我說，但路邊的風景很美，值得一看！」
「嗯。」
「肚子餓的話，後面有布丁年輪蛋糕可以吃，但是等等要到湖畔邊的餐廳用餐，先不要吃太多喔！」
「嗯。」
今天的吳桑不多話，她只是安靜地看著外頭的風景。
悟選了一家可以看到在田澤湖畔的輕飲食餐館用餐。
吳桑點了照燒雞腿漢堡套餐，悟點了海鮮披薩。
「這裡的紅葉季只到十一月上旬，想不到現在還能看到，我們運氣真好！」
「對呀。」吳桑笑了起來。
她今天一直很客氣，臉上充滿不自然的笑容，像是有心事般地欲言又止的樣子。
「等等要不要去坐遊覽船？妳會暈船嗎？」
「我不暈船的。」吳桑笑著回答。
用完餐後，兩人搭上了遊湖船，欣賞著日本最深的湖。
田澤湖的水色透明，雖然美麗，卻讓人感到恐懼。
當船駛向湖中央時，悟感到一陣昏眩。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現在的年紀，這數字似乎離死亡不遠。
他轉過身看著吳桑，這女人卻比自己小了２０歲。
為何此情此景不是在年輕時享受到？
吳桑應該跟更年輕的男人共賞被紅葉圍繞的湖景！
難道她今天少話是因為不想跟像自己這樣年紀大的男人走在一起嗎？她會不會像櫻子一樣，從一開始的天真可愛到後來的拒絕同室共寢？
晚秋湖面上的絕美景色，讓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衰老，還不過就五十歲，為何會突然有一股淒涼的哀傷感。
「對不起，沒經過妳同意就帶妳來這裡，這樣的美景，應該跟喜歡的人一起欣賞。」悟突然跟坐在旁邊的吳桑道歉。
吳桑卻只是發呆似地直視著湖面，說不出話來。
眼眶裡有水珠，她在哭。
兩人又陷入沉默。
「從坐上車子開始的。」吳桑終於開口了。
「怎麼了？」悟不解地問。
「來日本的這兩年，我還沒坐車子兜風過，今天是第一次。」吳桑不敢直視悟，卻像是有感而發地敘述著。
「在上海的時候，也沒有坐過車子，我不是上海人，只是一個到上海找夢的中國鄉下年輕人……」
「沒關係，妳不用跟我說那些妳不想講的過去……」悟想制止女孩繼續悲傷下去。無關身分與國籍，他覺得吳桑非常高尚了，不希望她糾結在那些小事上而感到自卑。
但這個快三十的「女孩」沒有理會悟，她像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想跟誰說說自己的故事。
「只有在小時候搭過爸爸開的車，坐著車子看著美景，好奢侈呀……相隔二十年，今天卻突然又實現了那奢侈的事，還搭了船……其實，我從沒搭過遊覽船，之前聽說語言學校的同學們一起到淺草搭船到台場，當時在打工的自己聽了好羨慕……自己的夢想突然在這兩個小時內實現，很感動，所以說不說話來……」
總是堅強的吳桑，在講著這些話時，不時地擦著眼淚。
悟安靜地聽著她說完，等到吳桑不再哭泣後，悟裝做沒事般地問：「等等要不要去泡溫泉？」
「溫泉？」吳桑睜大眼看著悟。
悟慌了起來，他似乎說了讓人誤會的話。「是男女分開泡的。」
吳桑笑了起來。
聽到吳桑剛剛的告白，悟又更改些行程。
抵達有名的乳白色溫泉鄉後，悟在櫃台付了錢後，像是突然有急事般地跟吳桑說：「剛剛公司打電話來，我到車上回電一下，妳慢慢泡，泡完了再打給我。」
「公司有急事嗎？那我也不要泡了，你先處理公司的事情。」
「不是急事，只要回電就好，加上昨晚睡太少，想在車上補眠一下，妳慢慢泡。」
兩人就像是剛交往的情侶般，客氣地對話著。
回到車上後，悟獨自一人喝著罐裝咖啡，等著吳桑泡好溫泉，這是自己現在能為吳桑做的事。
沒有想到吳桑這幾年來連兜風都沒有，不斷地在打工賺生活費。
那麼，她在玫瑰園掃著廁所時，看到遊客們玩樂的樣子，是什麼心情？好不容易有一天假可以好好遊玩，卻是跟像我這樣的已婚老男人！
吳桑，好可憐。
一想到這裡，悟終於哭了起來。
他心疼著年輕的吳桑，於是只能選擇當個司機，讓這女孩好好地在日本最有名的溫泉泡個澡。
一個小時多後，電話響了起來，悟像盡職的司機般快速地去接泡完湯的小姐。
在擁有六十年歷史的洋食館享用完招牌套餐後，悟載著吳桑回到公司宿舍。
經歷過無數次寂寞夜晚的漫長等待、期盼又期盼的一天，終於悄悄地落幕。
當悟要幫忙提大衣與棉被到吳桑的宿舍時，卻被拒絕了。
「我自己提上去就好。」
「但是很重，我幫忙提吧。」
「謝謝，真的不用了，我分趟提上去。」
吳桑堅持自己提行李到房間裡，她共分了三趟才搬完。
搬完後的吳桑頭髮凌亂。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不客氣，那我先回飯店了，公司一些事情還要處理。」
才兩分鐘，悟就開車離開了，兩人之間沒有深情道別。
才離開沒多久，悟又流下了眼淚，他決定不再跟吳桑見面了。
那麼好的女孩，應該遇到一個年輕的男人，結婚生子，享受之後美好的人生。
在田澤湖時，當遊覽船駛向湖中央時，為何會突然感到昏眩呢？
從那一刻開始，陸陸續續地回想起這一輩子所做過的事情，到底有什麼事情比今天帶著辛苦工作的女孩去旅行還有意義？
看著吳桑在船上邊擦拭著眼淚邊說著這幾年從沒坐車兜風過的事情，悟當時的沉默不是同情與憐憫。而是活到這把年紀才發現，原來這世界上有這麼美好的人，光是跟她坐在一起，就感覺這個世界既是晴天又是彩虹，晴天與彩虹都是為了她而出現，但美好的人卻不知道自己有多麼閃耀。
認識了吳桑後，突然間覺得這輩子都白費了，就好像浦島太郎，當覺醒時，自己已經是個老人了，明明自己的人生還有許多事情都還沒嘗試過。
坐在旁邊的善良女孩卻是一張年輕的臉孔，她還有長久的人生等待著她。而自己，卻逐漸走向衰老，接下來會面臨離婚，然後孤單地過下半輩子吧。
悟害怕的不是一個人住的孤單，他開始害怕跟年輕的吳桑相處。
不能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把吳桑也一起拉進湖中央的深色冰冷漩渦裡，吳桑該在湖畔週圍的紅葉綠地上快樂地奔跑，享受著每一年的四季變化，就像她往後的人生一樣，多采多姿地轉變著。
他已經有所覺悟，也許往後的人生只能回憶今天的事情吧。
回到東京後，必須趕快處理跟櫻子之間的事情，悟想一個人跟今天的回憶一起生活。
如果繼續跟一身貴氣、用鑲有指甲彩繪的手指頭玩弄著手機的櫻子相處，只會讓自己離這世界上美好的事情越來越遠。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