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歲末
都已經是早上六點半了，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小薰期待可以從高樓裡看到今年第一個日出。
從年末開始幾乎每天出勤，因為是沒有簽合同的領日薪工作，可以不受限制出勤。尤其最近嚴重人手不足，所以這陣子每天都會有臨時的五百日幣出勤津貼，除夕夜跟初二更高達一千日幣。昨晚九點半就來上班，小薰負責拖地板，這是件幸運的事情，因為，比起徒手擦窗，小薰比較喜歡使用機器拖地。
除夕夜，清掃公司只來了兩位正職社員，其他都是簽約工或臨時工，而小薰屬於最底層的臨時工。
跨年那一瞬間，小薰還在八樓打掃，周圍沒有任何聲音，她是看到外面的煙火，才知道已經跨年了。雖然是一個人跨了年，但還不算太寂寞，手上的機器聲都沒停過。
前幾天的聖誕夜特別寧靜，就連幸福的小野太太徐城也沒了動靜。
去年的除夕，獨自在小房間裡用手機看著紅白，也不時關注著櫻子在度假勝地跨年的照片，藤原太太則是不斷地放送著與老公兩人的自拍。
也許，最沒變化的是自己吧，過年過節總是一個人待在小房間，只是今年換了個地方。
去領日薪前，小薰想著，等等該怎麼打招呼呢？跟發薪水的人說「新年快樂」嗎？
為了新年該怎麼打招呼一事，從坐電梯時，小薰就開始緊張了。
發薪水的中年人只是如往常般地，抱怨了小薰工作速度有點慢，然後說：「妳後天開始可以去飯店幫忙嗎？時薪多５０日幣，只要在客人退房時迅速收好房內所有的垃圾就好，只需要實習一個小時就可上工。」
小薰接過了一張新的工作資料紙，走出了管理室後，立刻拿出手機。
沒有任何新的訊息，代表沒有人祝自己新年快樂。小薰本來還有點期待能收到櫻子的訊息，自從把所以證據交給櫻子後，兩人就沒有交流了。
小薰突然想起剛剛領日薪時的事情，原來，清掃公司的社員是不需要跟臨時工說新年快樂的。也許，櫻子等人也是這麼覺得，我是個不需要被祝福新年快樂的友人。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可以放一天假，終於可以好好躺一整晚了。
早上七點多，仰望著已經變白的天空，才剛迎接新的一年，小薰就掉下了今年的第一顆眼淚。
＊ ＊ ＊
『聖誕夜在東京鐵塔旁倒下，好險老公在身邊，立刻叫了救護車，緊急送醫，寶寶跟媽咪我都沒事了，謝謝關心我的朋友們』
自從在東京鐵塔被亮太丟下後，兩人就再也沒說話了。本來說好要上傳的聖誕大餐，也被迫取消了。
為了幸福的小野家庭這粉絲團的正面思想，只好謊稱聖誕夜因身體不適送醫。但徐城還是不忘在文字底下放了幾張當天自己的照片，因為她必須讓大家看到那件新添購的橘黃色長大衣，儘管對那幾張拍不好的照片非常不滿意。
那天徐城自己一個人回到家後，婆婆驚訝地問：「食材呢？」
徐城早把在超市購買的食材整包丟在路邊，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那亮太呢？不是說好要一起回家煮聖誕大餐嗎？新烤箱都買了，那還是我去買雞肉回來？」
婆婆不停地追問著食材跟亮太，這讓徐城更煩，一時間把怒氣發在婆婆身上：「我好心考慮到您有糖尿病，就不買了，不吃了！本身要控制的人，不要一直想到吃的好嗎？」
說完這句話後，婆婆落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徐城也懶得去想她的反應，她無心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之後的幾天，婆婆嘗試主動跟徐城說話，但徐城並無太多回應，只是沉默地撤掉所有聖誕裝飾。偶爾要婆婆幫忙拍自己用新款的吸塵器打掃家裡的照片。
以前對婆婆沒有太多的厭惡，但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跟亮太越來越多口角，白天看到婆婆就開始不耐煩，只有在打理粉絲團時才心情才會好些。
在這個小園地裡，有許多人喜歡自己的生活模式，羨慕著自己的人生規劃。本來就有幾萬人的粉絲團，最近付錢曝光流量後，粉絲人數更飆到了十多萬人。
尤其是在聖誕夜時倒下的文章，流量分析裡竟然是最高的。
最近一堆不順的事情，小薰跟櫻子也不給力，本來粉絲團可以以藤原太太不幸的離婚故事發多篇文章吸引人的，最後自己再總結正確的夫妻相處之道，讓人引以為鑑，這樣的文章才是目前最受歡迎的。她分析，大家應該也看膩了自己生活中太過幸福的事情。可惜，這計畫暫時不能用了。
我不是虛榮，像我這樣的人，被正確的觀念教養長大，比一般人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必須讓大家看到這世界正面又美好的一面。
徐城總是這樣說服自己。
＊ ＊ ＊
除夕當天，一整天都在收冷凍包裹。兩大箱的雪蟹，跟三盒特製年菜，三盒Ａ５等級的松阪牛肉。
亮太打破沉默：「這些我們吃不完吧？」
「吃不完就冰起來，我們後天去旅行不在家時，媽也可以吃。」
太太腦袋永遠轉得很快，可以回答任何問題。
此時，太太正在拍攝寫有松阪牛的精緻木盒子，她眼裡只對這些用錢買的東西有興趣。
一個月前就訂好了三天兩夜的草津溫泉旅行。
在太太還沒弄那個粉絲團前，還說好新年一定要帶媽去旅行。前一陣子，卻突然堅持不能帶媽去，因為生了孩子後，就不會有夫妻兩人一起旅行的機會了。當自己理解她的想法並妥協後，太太又提出要在草津跨年，那不就是指讓媽一個人在家過年嗎？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提出那麼沒有人情味的要求？
「我媽在台灣不也是一個人在家跨年嗎？」
「但我媽是離開家庭，身邊沒有朋友，突然來到東京生活。」
小吵了一架後，太太終於妥協，決定初二再去，但還不忘加上一句：「我們不每天都陪在她身邊了嗎？她算很幸福的了。」
八十五坪的禁菸套房，還附帶露天溫泉與日本料理餐廳訂製的配膳。一晚要價十二萬
日幣，就算年輕時當過窮留學生，吃過苦，想體會一下奢侈的旅行也不為過，但這真的是太過奢侈了！這女人幾年前還陪著自己吃家鄉泡麵過年的。
一趟旅行竟然比自己的月薪還高，當初的蜜月旅行也沒花這麼多錢，亮太越來越無法理解曾陪自己吃過苦的太太。
當巨大的雪蟹端上桌前時，太太仍然不停地拍著照片。
大家都在等她，她卻絲毫沒有愧疚之意。甚至，要媽幫忙拍夫妻拿著雪蟹的照片。
「我現在不想拍照，妳跟媽拍。」
「你可不可以不要在節骨眼耍脾氣！」
「為什麼一定要我入鏡？有什麼意義嗎？媽一張照片都沒有。」
眼看夫妻兩人又要吵起來，老媽趕緊接過媳婦的手機，用眼神示意要自己的兒子配合拍照。
心不甘情不願的亮太拍了照後，看著太太露出勝利的表情，然後邊吃著雪蟹刷刷鍋，邊檢視著剛剛拍的照片。也許，等等自己那愚蠢的照片將會被這女人放到那個號稱幸福家庭的粉絲團供陌生人欣賞吧。
這樣的婚姻到底哪裡讓人羨慕了？小野家庭到底哪裡幸福了？
一想到，從此以後的人生要跟這強勢正義的女人一起過，不禁覺得絕望。
＊ ＊ ＊
藤原太太不敢相信，老公正把車停在一個壁牆老舊的建築物前。
「這是我們將入住的飯店？」
「對。」
「你騙我……再怎麼沒有錢也不能……」
當太太又要開始歇斯底理時，先生冷冷地回：「我們也可以選擇立刻折返回東京。」說完便又啟動車子引擎。
以前，會花很多心力哄太太，但那只會消耗自己的身體能量。
兩人陷入了沉默，太太氣到兩眼失了神。
走到三樓客房放行李的過程中，太太不斷地打量這裡的設施，露出嫌惡的表情。在開啟房門後，看了看周遭，這是個沒有床的旅店，這不是飯店！只有一張桌子，桌上放著茶具，最好的設備是一個老舊的暖爐。
她突然快步走向窗邊，粗魯地打開窗戶，果然，映入眼簾的是雜亂的枯樹。
藤原太太將失望化為怒氣，大力地丟了行李。
而儘管先生聽到丟東西的聲音，卻像是習慣了，若無其事地說：「先準備去滑雪，然後回來吃晚飯，有附餐。」
「附餐？是要自己走到二樓大廳跟那些歐吉桑歐巴桑共用自助晚餐嗎？」
先生點點頭。雖然這女人不懂日文，卻對玩樂很講究，剛剛只是看了一下電梯標示就懂了。
「那我寧願在滑雪場附近的餐廳用餐！」
這也許是兩人最後一次的旅行，丈夫答應了妻子那浪費的要求。
來到滑雪場後，太太立刻換上了前年吵著非要買的知名運動品牌的滑雪衣，齊全的裝備跟名牌配件，沒有人會知道這對亮眼的男女住在離這裡有點遠的老舊旅店。
此時，太太終於拿起手機開始拍照。對著鏡頭笑咪咪的樣子，跟在旅館時不屑的表情天差地別。
滑雪過後，太太換上了連身洋裝，跟來滑雪場時是不一樣的衣服。依太太要求，要吃西式料理。
在餐廳裡，太太看著英文菜單，大聲地對女服務生說起了英文。旁人注意著她，她卻絲毫不在意，先生也懶得對服務生說抱歉了，只是想著太太似乎忘記了家裡的經濟狀況。
服務生面有難色，用無線機講了一下話，來了個穿西裝會說英文的年長男人。太太不但沒有表達感謝，還露出了瞧不起的眼神。
「這裡不是西式餐廳嗎？怎麼服務生不會說英文，這非常誇張！在東京，這樣的餐廳，就連最底層的服務人員都一定要會英文，我現在不就又要重點一次！」太太的英文聲響遍餐廳。
西裝男子不停地鞠躬道歉，也承諾等等會送上招待的餐點。
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旅行，藤原先生的容忍度放寬了些。剛剛差點就脫口而出：「我們是住在松戶，不是東京！」這句話。
原來，太太一點也沒有變，如果，她變得謙虛一點，體諒一點，也許，婚姻還有挽回的餘地，藤原先生曾在旅行前抱著一絲絲的希望。看著教訓過服務生的太太得意的笑容，他下定決心一回東京就立刻準備離婚的事情。
太太拍完了食物後想拍合照，先生卻拒絕了。
於是，太太下一秒鐘，大力地把手機放在桌上，這聲音引來隔壁桌的注意。於是，兩人才有了一張合照。
拍完後，先生也拿出手機邊看邊吃。
「今天是除夕夜，你還邊看手機邊吃，不覺得很不尊重我嗎？」
「妳不也是邊看邊吃嗎？」先生沒有抬頭，繼續看著螢幕。
「我剛剛在挑照片！」
為了不讓太太做出誇張的舉動，藤原先生把手機放進口袋裡。
結束了這場丟人的晚餐後，太太依然不看帳單，眼神傲慢、身形優雅地走出餐廳。
回到旅店後，要自己鋪床，看著玩著手機的太太沒有動靜，於是舖了床後，藤原先生就先入睡了。要睡前，好心地把溫泉劵放在桌上，讓太太可以自己去泡湯。
躺在鋪床上的男人覺得今天一天下來很累，無比的累。
藤原太太當然不可能自己走去大眾溫泉泡湯。
她拿起菸走向窗邊，打開窗戶，靜靜地看著外面的雜草枯樹，聽著丈夫的打呼聲，流下了眼淚。
為什麼我都這麼卑微了，卻沒有換來他兩秒鐘的正眼關心。
跨年那一瞬間，從這窗戶看不到煙火，卻能聽到煙火的聲音。看著幸福小野夫妻拿著雪蟹合影的照片，藤原太太想，也許等等小野太太會放東京鐵塔旁放煙火的照片了吧。
幸福煙火離自己好遙遠，只能聽聽聲音，看看別人擁有幸福瞬間，去年的自己，也曾跟大家分享過煙火的照片。而那屬於自己的璀璨早已消失，就像眼前的枯木一樣。
儘管不幸到了極點，藤原太太還是上傳了在餐廳裡拍的照片，包括與先生的合影。
＊ ＊ ＊
除夕夜，悟沒有回到家，但櫻子並不在意。
從白天起就無心做任何事情，本來今天要去銀座連線歲末特價的，只因為看到了幾張照片，櫻子的所有活動跟思緒都突然靜止不動了。
『好久不見，來到滑雪場跨年，謝謝老公的愛。
請問，如果這幾天受孕，那會生出什麼星座的女孩？』
文字最後放上了一個臉紅害羞的頭貼。然後好幾十張雪國的照片，有幾張是藤原先生滑雪的樣子。
聖誕夜那天，一聽到要去看雪，就立刻拒絕我了。原來，他是要跟太太去度假看雪的，那為什麼還需要我提供的證據？櫻子陷入一片混亂。
看著藤原太太漂亮的臉蛋，櫻子又開始懷疑，還是，我沒有他太太好看？
櫻子不停思索著，已經無心觀賞幸福小野家的雪蟹大餐。最後，一張藤原太太與丈夫親密用餐的合影，將櫻子打入了地獄。
這就是心碎的感覺嗎？
心碎的櫻子忘記了這樣的日子，自己唯一的家人，悟。
他正在另一個公寓裡，同樣看著手機，卻不知道該不該回對方「新年快樂」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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